王小六子在前面引路,我和小弟紧随其后,两部小车驶出我家小区的雕花铁艺大门。在县城修得很好的大街小路上左弯右拐,不过十分钟左右,停在了一栋二层小楼房的院子前面。王小六子跳下车,替我打开车门:姐!到了。
一位清瘦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微风吹拂着她浅蓝色的上衣和雪白的短发,这特别的清爽利落把我一下子拉回了从前——这是我的王妈妈啊!老太太见到我,满脸的皱纹都笑开了花,眼角却滚下泪来。她和我母亲成为朋友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六十多年的光阴啊,就这样神奇折叠在了眼前。
王小六子找到我纯属偶然,也颇有戏剧性,她的姐姐王小四的小姑子嫁给了我一个高中同班同学的弟弟,在这一年的春节家族亲戚大聚会中不知怎么地说到了我这个1980年的县高考状元,我和这位高中同学是微信好友,于是就这么联系上了。
我总说自己是江苏盱眙人,其实我的父亲是南京人,母亲是苏南无锡人,他们一个无锡师专毕业,一个扬州师专毕业,1955年分配到苏北这个贫穷的县城,就此成了苏北人。我父母总说我们家在盱眙没有根基算不上本地人,可是几十年的教师生涯,他们在这个县城里早已经是桃李遍布。要是母亲还在,看到如今由她和父亲串起的由我们而编织的这个关系网,估计不会再说我们家在县城没有根基了吧?
我递过去手里那束鲜花,妈妈把脸凑近玫瑰和百合那晶莹的花瓣,深深地嗅了一下,说:真香!我挽住她一起走进家门。我说:没有猪油拌饭和神仙汤香啊!
妈妈裂开没有牙齿的嘴笑得好开心,是啊!一股久远的浓香透过岁月的光阴浮出,画面也是热腾腾的:饭碗上舀一勺猪油,米饭微微泛黄,猪油却白的晶莹,还有一碗开水冲的酱油汤,汤面上有切碎的蒜叶,胡椒的气味香极了,我们叫它:神仙汤。
王小六子的父亲跟我的父母从五十年代就是同事,所以算起来,我们两家是世交。
王妈妈的丈夫王老师身材高大,相貌极有特点,他长着一个巨大的鼻子,而且嗜烟好酒;他抽烟,从早到晚只有一个烟头,因为一根不等抽完就把下一根接上了,那时抽不起过滤嘴,新的烟头处舔湿了就可以直接接到旧的香烟的根部;酒是散装白酒,我们那里叫做山芋干子酒,用医院里废弃的那种一百毫升的玻璃盐水瓶装着,贴身携带。据说有一回开全县教师大会,大家都在安静地听报告,会场鸦雀无声,他老兄于此万籁俱寂中掏出小酒瓶,拔出胶皮塞,那胶皮瓶塞“啵”地一声十分响亮,连台上讲话的文教局长都不免停顿片刻,众教师更是侧目而视。大鼻子老师镇定自若,举起小盐水瓶,对着嘴巴灌上一大口,又不慌不忙塞好瓶盖,把酒瓶放进衣袋,旁若无人。
王妈妈是王老师的妻子,我至今也不知道她姓什么,从小到大我一直叫她王妈妈,我喜欢去她家,家里有大哥二哥三哥,还有跟我同年的王小四,还有妹妹王小六,弟弟王小五。记忆中王妈妈永远是一个最清洁的人,衣服是朴素的灰色或者浅蓝,但是干干净净,头发永远是短发,利落地梳在脑后,用黑色的发夹夹住,那时候没有发油、没什么护肤霜,她的手是粗糙的但是清洁干净,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很干净。
她永远在忙碌,不是洗衣服就是做饭,不是做饭就是刷锅洗碗补衣服,要么是纳鞋底做鞋子,对我总是和颜悦色的,她的家拥挤却温暖。不像我家,那时候我不喜欢自己的家。
我的父母虽做了一辈子教师,可是在教育子女方面可圈可点的事情确实不多。比如我基本上没有被父母亲辅导作业的任何印象。父亲永远板着脸,从来不跟我们说笑,父亲对我们的态度很奇怪,可能源于那个年代,孩子“不重要”,人际关系才重要,孩子打架,双方的父母往往不问青红皂白就训斥自己的孩子,好像这是大人之间讲道理有礼节的表现。总而言之,我从来就没体会过父亲直接而迅猛地保护我的力量。
母亲是科班出身的正规教师,她教四年级和五年级的语文,任务极重。而我呢,在那里只上到小学三年级,连四年级都没有读过,因为那一年,我奶奶生病无法照看我的小弟,母亲便让我停学带小弟,有那么一整年的时间,十岁的我整天背着小弟在乡野里闲逛。
那个年代的父母,似乎不约而同的有一个“规章”:永远要指出孩子的不足,以让孩子改正,至于表扬鼓励的话,那有什么好说的。对孩子的否定,成了父母辈对孩子交流的主基调,否定成了一种习惯,一种自自然然无孔不入的习惯。
王妈妈家却不是这样,王老师经常不在家。我在她家比在自己家自在多了,兄弟姐妹叽叽喳喳热热闹闹,不管发生啥事情她总是护着孩子们,所有的孩子,包括我,妈妈从来不骂人,不骂我也不骂别的兄弟姐妹,她总是风风火火忙这忙那。然后做猪油拌饭,再从破脸盆里扯几根自己种的蒜叶子切碎,放上酱油和胡椒粉,冲一碗神仙汤,那饭,那汤,真香啊!
给我的那一碗,她总是放上一勺白糖,王小四她们的碗里放的是盐,这是对我的优待。
有一回我说出生并不是人生的开始,记忆才是,可是实际上,有母亲或像母亲一样的人,她们在你还没有记忆的时候替你记住了许多事情,她们替你完善了你的人生。她们就是你生命中的史官。
王妈妈对我的记忆要早许多,她记得许多我很小时候的事情。还有那些我完全不知道的关于我母亲的事情。
我母亲跟王妈妈成为朋友是因为大鼻子王老师又抽烟又喝酒总是不管家,王妈妈要照顾全家六个孩子,她没法工作,经常为了讨要生活费去学校找领导,那时我母亲是小学校长,王妈妈要不到钱或干脆找不到王老师的时候我母亲总是好言安慰她,会留她吃饭,然后自己拿些钱给她告诉她这是他丈夫王老师给的。后来我母亲做主每月把王老师的工资留出一部分直接由学校发给她——王妈妈告诉我。
那时老师的生活很清苦,我父母工资加起来不到一百元,要管一家子人,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我母亲的教学态度很负责很真诚,冒雨补课,经常来家访,母亲总是鼓励大哥二哥好好学习,若不是我母亲,几位哥哥后来不可能考上大学。——王妈妈告诉我。
我记忆中最后一次去王妈妈家是80年的夏天,那时候王老师一家已经回到了县城,住在城北黄牌街的石头房子里,王妈妈在县城街道工厂做了临时工,自己挣钱补贴家用;王老师回城后不久就因多年烟酒过度酒精中毒去世了。79年我考上了县高中的重点班住校,而我家还在乡下,父母依然在乡镇中学执教。王妈妈会时不时让王小四叫我回家吃饭,通常还是猪油拌饭神仙汤,那会儿有时候我晚上也不回学校,和王小四两姐妹挤在一张小床上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说了些什么呢?如今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那年夏天,我考取大学离开家乡,几经辗转最终落户深圳。虽说八十年代中期父母也调回了县城,在县城安下家,然而我自己几十年兜兜转转,即便是回家也都是匆匆忙忙,数十年来竟然很少想到王妈妈一家,我认为自身已经忘记了猪油拌饭神仙汤的味道。
其实我想说的是:这么多年过去,生活水平自然是提高了,现在也没有人会真正想念猪油拌饭神仙汤,而当年,在这简陋的食材后面,是父母亲是长辈们为我们撑起的一把遮风挡雨的伞,没有它便没有今天的我们,往事如风,风已经成了风景,也成了我们生命中的滋养,越是到了人生的后半段就越是不能忘记它。
很多东西你确实忘记了,再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我想说的不是那些,那些你已经忘记的是早就应该忘记的;我想说的是那些你以为已经忘记了却不会忘记的,它们在时间的那一头闪闪发光,它们越来越亮,直至成为你浑浊眼前的一块耀眼的光斑,它们比你现在正在经历的那些东西更加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你。你生活在现在,生活在你所经历着的时间的末端,但与此同时你也生活在你所经历过的时间的初端和中端,在某些时刻,总会有一个或多个过去的你跳出来,你把它释放开来。把那个自己从过去中释放开来。他们当然是同一个人,但又不是同一个人,故我,今我,如同一只风筝,那根线永远牵在过去的那些自己手上。很多时候我都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我的每一个现在里都残留着某一个过去,它们叠合在一起,混杂在一起。这样的时刻让人恍惚,仿佛时空错乱,我经历的那些过去塑造了我,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它们依然作为现在的我的一部分影响着我——过去也是一种现在。她们一直都在我的心里,如当年那甘美芬芳的空气一般,滋养着我,一生与我从未分离。
如今,王妈妈六个儿女以及他们的子孙遍布世界各地,讲起来很让妈妈自豪:大哥小学毕业便辍学为了弟妹家庭,却坚持自学,终于以小学学历考取了淮阴师专,不仅实现了自己的独立,而且给弟弟妹妹们做了非常好的榜样。如今,大哥早已经退休,却笔耕不辍,虽然人在上海,却是淮安市的著名文人,他的文字朴实细腻,引人入胜。
二哥三哥四妹在淮安,也都有非常好的职业且已经退休,五弟更加多才多艺,在湛江海军部队,已经官职大校,六妹留在盱眙,兄妹六个为不愿意离开故土的老母亲购置了这栋二层小楼房,请了护工和厨师,逢年过节常常是四世同堂,世界各地的共同生活的亲属齐聚在老太太身边,尽享天伦之乐。
陪着妈妈在客厅里坐着,听着老人家缓慢却清晰地说着往事。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从前。过去是什么呢,天高云淡,岁月无边。这过往的岁月啊,就仿佛一本你常看的书,这么多年翻啊翻啊,一路翻一路撕,越撕越薄,撕下来的书页随风飘散,似落花似落叶似风筝似蝴蝶,飘散在时光的深处。可是,总会留下来一些,那是记忆的精华,或许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真实,但是不要紧,这样的记忆不在于真假,它是依稀的微光,它在你不经意的时候自己冒出来,这一处那一处,开遍柔润灿烂的花。
我闭上眼睛,影影倬倬看见石板的老街,顺着山势迤逦往上,石砌的圆洞门顶上三个黑色大字“黄牌街”,沿着石头的台阶一直走一直走,循着那特别的香味走上去,撒了白糖的猪油拌饭,漂浮着蒜叶的神仙汤,我打碎了一把调羮,妈妈在微笑。
云淡风轻,六零后理工女,现居深圳。退休后闲适散淡。喜爱美食美景兼顾读书与瑜伽。